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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小鼎
(一)
中国人民的真挚朋友、美国作家、享誉世界的著名新闻记者海伦.福斯特.斯诺,与中国文坛德高望重的诗人,作家谢冰心的友好交往,开始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北平.
那是1934年3月,斯诺受聘于燕京大学新闻系任讲师,教授“专题写作”课。 海伦.斯诺随同他来到燕京大学南门外的海淀军机处8号安家,并考入燕京大学学习。她精力充沛、视野开阔、求知欲强,不仅选修众多用英语开设的课程,还曾听讲张东荪教授的黑格尔逻辑学;又曾与斯诺同去清华旁听冯友兰教授的中国哲学史;有时还抽暇去听著名作家许地山讲授的佛教与道教方面的学问。在海淀家中俩人还开始共同阅读学习有关马克思主义的书籍。
一天晚间,冰心与其丈夫,著名的社会学家,时任燕京大学法学院院长的吴文藻,共同会见斯诺、海伦夫妇。他们设家宴为这对风华正茂的美国友人接风时,特别邀请时任燕大新闻系主任的梁士纯(1902—1984)与夫人游赞真作陪。由于吴文藻与冰心均曾留美多年:吴文藻是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冰心则是著名的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研究院文学硕士;而梁士纯早年亦留美获新闻学硕士,并曾任美国多家报刊的记者和主编。他早在华盛顿时就从《纽约先驱论坛报》上读到斯诺采访孙夫人宋庆龄的文章,留下良好的印象。所以他们几个人对美国的社会现状、学术文化、风俗民情都非常熟悉。而年轻的斯诺与海伦,已来中国生活工作多年,对当时的中国方方面面也有一定程度了解。大家虽说初次见面聚会,却毫无拘谨陌生之感。因为有着许多共同关切引发兴趣的话题,所以席间交谈甚欢,气氛融洽而热烈。用梁士纯的话说:“那真是一见相知.”我称赞了读过的斯诺文章,”埃德加和海伦都很健谈,我们就美国的白银政策辩论了起来,结果斯诺夫妇请我们到他们在海淀的家里,继续进行讨论”。注⑴由此不难看出,这次晚餐并非通常所谓的“家宴”,从某种意义上说,实际是有着不同文化背景的中美两国年轻知识分子精英的一次成功的学术对话与思想交流。
冰心对这次非常欢快的聚会交流,也留下终生难忘的美好印象。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雨人生后,她曾用这样生动传神的文字记述说:“相见之下,我觉得斯诺夫妇很年轻而才华横溢,海伦尤其活泼俏丽、灵气逼人!”注(2)晚年她对来访的作家仍发自内心的赞美说:“海伦?斯诺非常漂亮。她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美国女人”。注(3) 由于两家相距很近,彼此常相来往,海伦多次参加冰心家中的宴会与沙龙式漫谈交流。冰心也应邀去对方家中做客。时隔五十年后,冰心对斯诺夫妇家里海伦使用的那张十分别致的玻璃面书桌仍然记忆犹新,她在文章中写道:那“是一张有四只桌腿的大金鱼缸(应该说是盆)她就在上面写作”。注(4)
上世记八十年代中期, 当我初次拜访这位被人们赞誉为“文坛祖母”的老人时,也曾零距离亲耳聆听她回忆往事说:海伦非常漂亮,光彩照人、文思敏捷、善于言辞、富有辩才;斯诺英俊潇洒、文静稳重,善于思考问题,发表独到见解。冰心老人对于造型奇特的“金鱼缸式书桌”亦十分赞赏,她脸上呈现出微笑,借助手势比划说:透明的玻璃下面水缸内放有好看的水草,许多金鱼灵动地穿梭其间,一旦写作疲倦困乏时,低头一看游动着的金鱼,就是最好的休息,可以很快提起精神重新写作。显然对海伦这一别出心裁与众不同的独特书桌充满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当年的冰心因留学时代曾患过肺病,与海伦相识时面貌显得“苍白细嫩”,但在对方的眼中仍然“是一个纤弱的美人”。海伦形容冰心具有“旧政体贵妇的精美容貌和风度”,是被“中国古典诗人所梦想的理想的妇女”,“她性情温柔、厚道和沉静”,“讲话悦耳,很有教养”,“英语说得很好”,“她使人想起顾恺之所画的士女之一”。由于她是一个“贤妻良母”,使冰心在中国文坛所具备的“最美的文学风格之一”和写作天才也多少受到“冲淡”。虽然如此,她的作品仍然成为“少女和妇人的良师益友”。注(5)
海伦旅居中国近十年,于1940年12月离华返美,此后漫长的数十年间,虽与冰心远隔重洋,由于彼此倾慕、相知甚深,双方一直保持通信联系和亲密友谊。例如海伦所著《现代中国妇女》(又译《中国新女性》)一书中就收入保存着1950年3月20日冰心于日本东京所写书信,它是对海伦2月20日从美国来函的回复。在这封连2010年10月权威出版社所出《冰心书信全集》也漏收的重要信函中, 冰心向海伦概括介绍了自己的童年、家庭、主要履历,目前在日本东京大学的主要工作是教授中国现代文学,信中重点谈及自己过去的创作与今后打算,信尾愉快地回忆起过去共度的美好时光。
时光流驶,人世沧桑。转瞬20多年过去,1972年底至1973年初,海伦应中国人民对外友协邀请,以《红色中国内幕》(中译名《续西行漫记》) 的作家身份和65岁高龄,克服重重困难,重返她思念已久,阔别长达32年的“第二故乡”,这也是她首次访问新中国。海伦感谢老友黄华的安排,怀着激动的心情与浓烈的兴趣到各地参观采访。
当时中国正是“文革”期间。说来也巧,冰心原也和中国绝大多数作家与知识分子一样,从1970年元月开始,先后下放湖北咸宁作家协会的五七干校与湖北沙洋中央民族学院的干校劳动锻炼。后因中央下达紧急任务,将其和丈夫吴文藻双双从民族学院干校调回北京。此时是1972年,他们夫妇正和费孝通等著名学者合作赶译英国大文豪赫?乔?威尔斯的《世界史纲》和美国海斯,穆恩,韦兰合著的三卷本《世界史》。所以当海伦为了解中国少数民族问题,一天来到有着50个少数民族学员和1200名学生的民族学院校门口,忽然见到年过七旬高龄的冰心身着中山装,神情愉快地和“一群穿着节日的民族服装的少数民族学员”等在那里列队欢迎时,真是激动异常、喜出望外。两位阔别多年的亲密朋友互致问候、回忆往事、交流感情,十分愉快。后来年逾古稀的冰心还热情充沛地陪伴海伦游览观光北京的景点,使她十分感动难忘。多年以后,她在“威力杯外国人看北京”征文活动中,荣获特别奖的《忆北京》一文中曾深情地说:“如果没有到过北京,没有登临北京附近的长城,那末,世上没有人能够称自己是一名周游世界的旅行家。北京和长城都是与古代奇迹齐名的人类伟大工程。” 注(6)
这次北京分手依依惜别时,海伦.斯诺特意将一张“充满着热情的微笑”的近照夹在一本英文版的《红色中国内幕》一书中,赠送给冰心,留作记念。对于异国挚友这一情长意深的礼物,冰心也十分珍视。因为《红色中国内幕》一书,早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末当它刚一问世即被译成中文,为避免查禁、便于流传,书名被改译为《续西行漫记》,成为其丈夫斯诺名著《西行漫记》(英文版原名《红星照耀中国》)的姐妹篇,迅速风行神州大地,成千上万的热血爱国青年,怀揣它们,激情飞扬地奔赴硝烟弥漫的抗日战争前线,或跋涉千难万险前往革命圣地延安。新中国成立后不久,由于朝鲜半岛爆发战争,中美严峻对峙等诸多原因,这两部享誉全球的著名报告文学,在中国也逐渐被冷落,仅在1960年因斯诺访华,而由三联书店据旧译本各再版一次,且限“内部发行”,印数有限。及至“文革”浩劫期间,极“左”思潮泛滥,在“打倒一切”的声浪中,这两部书也和众多优秀文学名著一样,被加盖印戳封存于图书馆中,长期湮没无闻。所以,此时此刻,冰心能意外获赠友人的近照和英文版原著,作为真挚友谊的见证,予以珍存和欣赏,的确十分高兴。诚如她后来发自肺腑地称赞说:斯诺与海伦的这两部著作“都是最先对美国人民介绍中国共产党的最有名的书!”注(7)
鉴于海伦数十年如一日坚定不移地把宣传,介绍中国的革命和斗争、文学和艺术、历史和文化做为自己毕生奋斗的事业,无论国际风云怎样变幻,个人命运如何困窘,她都忠贞不渝,始终如一;特别是做为一位民间友好使者,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历程中,她为有着不同文化背景与价值观念的中美两国人民的沟通和理解,奋力架设彩虹般友谊之桥,做出了他人无法取代的卓越贡献。所以,1991年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华文学基金会接受黄华老的建议并征询海内外一些友人意见后,在海伦84岁寿辰前夕,欣然向其颁发首届“理解与友谊国际文学奖”。正像当时李瑞环和康克清在给海伦?斯诺的贺信中所说,她赢得了中国人民的信赖和尊敬,获得这一殊荣是“当之无愧的”。
冰心获悉这一喜讯后非常兴奋,她嘱托前往美国代表“作协”向海伦颁发获奖证书、奖品和奖金的两位作家,代其向海伦表示热烈祝贺和亲切问候;同时又特意制作一盘别有风趣的录相带一并捎给知己老友观赏留作纪念。年逾九旬高龄的冰心在这盘录相带里曾意味深长地录下这样两句颇为俏皮的话:“你是那么漂亮,我是那么丑。”注(8)当海伦在大洋彼岸麦迪逊镇爬满青藤的古老小屋中听到前来颁奖的中国作家转述后,愈发开朗地笑了起来,绵绵思绪将她带向千里迢迢的遥远中国。她柔声地说道:“她也很漂亮.她的美在心里。她是一位公认的模范的当代女性和一位一流作家.1972年我重返中国访问时,她还精力充沛地带我逛了北京城。我现在也常常想念她。”注(9)
1992年12月24日,全国性的社会学术团体冰心研究会在福州成立。时任中国作协主席,冰心的“老弟巴金”出任会长,冰心的亲密老友海伦.斯诺出任研究会顾问。而现今接任冰心研究会会长和冰心文学馆馆长的王炳根,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即与海伦开始通信,请教问题。后来当王炳根赴京探望冰心时,曾向其转述:海伦在书信中多次高度评价她,称赞冰心“当时就是中国最优秀的作家,有着独特的文学抒情风格”,夸奖冰心“很美丽,很有魅力”,她和吴文藻“堪称中国青年婚姻的楷模”等等。晚年的冰心听完王炳根的转达后,笑笑,说“她(按:指海伦)总是那么的大度和乐观.”注(10)
(二)
上世纪三十年代斯诺在海伦积极协助下完成了一件对中美与东西方文化交流都具有重要意义而影响深远的工作。他们前后持续约五年时间,精心编纂了一部 “现代中国短篇小说选”-—即《活的中国》。 鲁迅自始至终给予他们以热心指导鼓励和支持;参与此书具体翻译的合作者,先后有青年作家姚克、萧乾、杨刚、孙席珍等人。此书由两部分组成;第一辑专收鲁迅的《孔乙己》,《祝福》等七篇作品;第二辑则收入茅盾、郁达夫、巴金、沈从
文、丁玲、萧乾等14位作家的17篇作品。书前冠有斯诺的《编者序言》,书末附有海伦在女作家杨刚协助下以笔名“尼姆.威尔斯”撰写的长篇重要论文《现代中国文学运动》。 该书于1936年秋先后在英国伦敦和美国纽约出版。这是将五四以来中国新文学运动中涌现出的具有代表性的新老作家的短篇小说,集中译成英文首次结集出版。使西方世界广大读者一册在手,就能以最短时间阅读浏览此书,了解中国新文学的发展脉络和概貌。正如斯诺在《编者序言》中所说:读者“通过阅读这些故事,……犹如以巨眼俯瞰它的平原河流,峻岭幽谷,可以看到活的中国的心脏和头脑,偶而甚至能够窥见它的灵魂。”注(11) 此书刚一出版,即刻在英美引起强烈反响,众多报刊纷纷发表评论予以热情评价,该书不仅很快再版,甚至马上就出现盗版;1946年北欧的丹麦王国还据此版本转译,改题为《当代中国短篇小说集》,用丹麦文发行。由此可见《活的中国》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冰心作为五四以来极具独特风格的女诗人与作家,又是海伦的好友,其小说自然被选译列入书中,这是毫无疑问的。然而,十分遗憾的是,临到出书时,由于诸多原因,特别是出版遇到困难,篇幅需要大加压缩,这样原计划选译收入的鲁迅之《阿Q正传》、茅盾的《春蚕》,以及冰心、老舍、叶紫等不少作家的作品均不得不被割爱删除了。尽管如此,在斯诺的“序言”中被赞誉为“研究现代中国文学艺术的权威”的海伦,她在用英文第一次写成的全面分析探讨中国新文学发展概貌的著名论文《现代中国文学运动》中,仍浓墨重彩地从不同角度比较全面的介绍评价了冰心。
海伦在论文中不仅将冰心与鲁迅、茅盾、巴金、沈从文等一同列入“最重要的短篇小说家”,而且还将她与叶圣陶等并列为新文艺运动中,同创造社对峙的“文学研究会”这一派在“五四时期的主要作家”。在指出冰心一段时期“写诗多于短篇小说”,而其诗歌风格又曾明显受到印度大诗人泰戈尔影响的同时,还曾援引1936年5月鲁迅同斯诺的重要谈话说:“在诗歌方面,冰心、郭沫若和胡适同旁的人写得一样好。不过中国新诗好像还只是在尝试阶段。”冰心当年除发表一些颇有影响的“问题小说”与<<寄小读者>>外,还写有不少以母爱、童心、大海等为题材的作品,这与三十年代初兴起盛行的左翼文学风格迥然不同。因此,海伦又特别引用鲁迅的精辟评论说:“冰心也不能被认为是资产阶级作家。在她的作品中,从来没有文化方面的问题,实际上,她的作品,全是写给孩子们看的。她无意使她的作品带上某种倾向或目的”。注(12)
由此不难看出,海伦不仅熟悉冰心的创作题材风格,推崇她的创作成就,而且多次引用鲁迅极具权威性的评论,从而澄清当时文艺界对冰心创作的某些错误评论观点,给冰心的创作业绩予以较为准确的定位和公允的评价。她的这篇重要论文,不但随《活的中国》一而再的出版流传,而且还曾刊载于英国伦敦《今日生活与写作》报刊上,使西方文学界与广大读者比较全面正确的认识中国新文艺运动波澜壮阔的发展过程,以及冰心在其中的地位和所作贡献。
海伦.斯诺不仅是思想敏锐的著名记者,而且是勤奋写作的多产作家和出色诗人,她感情奔放富有灵气的优秀诗作曾多次入选美国诗歌年鉴与名诗人集,并曾荣获“金诗人”奖等多种奖项。作为以《繁星》、《春水》驰誉诗坛的冰心也很喜爱和欣赏她的诗歌。1935年富有强烈正义感和深厚同情心的海伦目睹日本军国主义入侵中国步步进逼,国民党政府却节节退让,眼看华北危急,她与斯诺在热情支持、勇敢参与、积极报道震撼中国的“一二九”
爱国学生运动时,还在英文《亚细亚》月刊第12期发表充满愤懑之情的著名长诗《古老的北京》。一天冰心前往斯诺夫妇家中做客时,海伦曾将此诗送赠给她。冰心看后十分感动。当时《北大周刊》(1936.1.13)上虽然已有杨白萍的译诗,但有错译之处,冰心不太满意,于是亲自动手于1936年2月24日夜赶译出来,及时交给留美时结识的友人著名散文家梁实秋先生,发表在他编辑的《自由评论》上,数十年后梁实秋在《雅舍忆旧》有关“忆冰心”一段中曾评论说:这首诗”感情颇为真挚,是强烈的悲愤,作者到底是谁,我不知道。诗中是以外国人的身份而替我们生这么大的气,我们自己读之能不羞愧!我抄出这首诗的用意,是在说明冰心在译诗的时候必有十分辛酸的感受。”又说:“那虽是一首翻译作品,但是清楚地表现了她(按:指冰心)自己的情绪”。注(13)
时光荏苒,时隔半个世纪后,当冰心在北京意外看到老友梁实秋这篇文章时,十分惊喜和无限感慨,顿时思绪如潮,以87岁高龄提笔写下《海伦.斯诺的一首长诗》这篇唯一回忆斯诺夫妇的珍贵文字。
海伦一生非常关注并研究妇女问题,如妇女和家庭、妇女和教育、妇女的社会地位与妇女的解放等等。诚如她自己所说:“我在1931年一踏上中国国土,研究中国妇女地位问题就成了不可避免的事.”注(14)而中译本《中国新女性》一书(康敬贻、姜桂英译, 中国新闻出版社1985年7月第一版)就是她多年关注研究妇女问题的重要代表作之一。她在该书 “序言”中说:“回顾中国近百年的历史,在中国妇女的行列中,大约有十位妇女已成为历史上重要人物。我认识其中的六位”,值得重视的是她在书中主要侧重介绍的大多是中国妇女运动的先驱人物,如秋瑾、何香凝、宋庆龄、邓颖超、蔡畅、李德全等;而将在北平与延安先后结识并引以自豪的冰心与丁玲两位女性则是作为“著名的先驱女作家”列入“十位重要人物”写入书中的。
《中国新女性》中《作家冰心》一节,大约写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该文由三部分组成:<一>海伦对冰心的美好印象和总体评价,概要介绍她的经历,创作与思想演变,强调她与吴文藻“都拒绝参加”国民党,俩人“是美国教育和友谊的花朵…他们始终同中国的爱国主义合为一体,而她最后可以说站在了共产党一边。” <二>本文前面业已介绍过的1950.3.20冰心自东京回复她2月20号的长信。 <三>冰心随信所附一份有关个人生平的重要补充材料。其中涉及童年生活、家庭状况,所读《三国演义》、《块肉余生述》(即英国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等大量中外文学名著,基督教对其“爱的哲学”形成的影响,回顾最近十年来的创作等等。冰心最后向好友表示:“我整个一生只希望有孩子们跟随着我。我希望生活在孩子们中间。”冰心的这份补充材料,写得极其真诚坦率而又谦逊,她无保留地向挚友海伦倾诉自己的心声,读来令人十分感动。毫无疑问,海伦引用包括信件等第一手资料在内撰写的这篇类似评传的文章,不仅向西方世界相当全面的介绍了冰心生平,给这位世纪同龄人的“先驱女作家”以崇高评价;而且对于中国广大读者深入了解冰心思想发展演变、写作题材的选择、创作风格的形成等等也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极其珍贵的参考
(三)
众所周知,海伦.斯诺是中国“工合”运动的首创者与组织者。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本大举入侵中国,为解决民众失业、发展生产、繁荣经济,以支持中国的抗战,她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首先提出必须搞一个人民生产运动,组织失业难民,众人合作、同心协力,建立自己管理自已的工业合作社,就会产生巨大威力和能量。为此,她和丈夫斯诺及新西兰友人路易.艾黎,四处奔走、募集资金,几年期间,在国统区和解放区建立数以千万计的各种形式的小型工厂和手工业作坊,为发展中国工业合作社运动,不遗余力,作出重要贡献。她的这一构想和主张在印度也产生很大影响,至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就办起了五万个工业合作社,因而被誉为“工合之母”。海伦还撰有专著:<<中国工业合作社的起源笔记>>和著名的<<中国为民主奠基——中国“工合”运动的故事>>,后者几经周折,当2007年海伦百年诞辰时,终于有了陕西旅游出版社所出安危等人的中译本。
颇为有趣耐人寻味的是,海伦对婚姻的看法也持有极其类似二人组成“工合”式家庭的观点。她曾不止一次地对萧乾等中国友人阐述过这一看法:“婚姻应当成为一种力量……两个人一道携手工作,效率不是双倍,而是要高出许多倍。”又认为:“这种婚姻的动力,不是以加法的运算方法使生产力仅仅翻一番,而是以乘法的运算方法使生产力提高许多倍,因为每一方分担了劳动,以合作的形式在工作。”注(15) 海伦以这种“工合生产主义”及婚姻动力说,高度赞美了许多革命家夫妇的婚姻与事业,特别是鼎鼎大名家喻户晓的孙中山与宋庆龄,周恩来与邓颖超的伟大革命业绩。1991年她又曾对来访颁奖的中国作家重申这一著名主张:“一对好的伴侣,在数学上不仅是加法,而是乘法,孙中山和宋庆龄、周恩来和邓颖超、朱德和康克清、吴文藻和冰心的给合,就是乘法,不是加法。”注(16)这里海伦将一对中国的著名学者作家夫妇与三对享有盛名的革命家夫妇并列颂扬,是意味深长、令人深思的。
现在我们不妨大致回顾一下吴文藻(1901—1985)与冰心相爱相伴数十年的风雨人生与卓越成就,便会理解海伦的这一评价自有其相当道理,而冰心夫妇受此褒扬,也是当之无愧的。他们是1923年8月同船赴美留学时相遇相识,“播下了友谊的种子”。两人在美攻读期间,鸿雁传书,情谊加深,进入热恋。爱情给予他们很大动力。文藻在哥伦比亚大学苦读三年:一年后即取得硕士学位,1929年荣获博士学位时,因成绩异常优异,又获得该校最近“十年内最优秀的外国留学生奖状” 。1929年回国执教燕京大学,同年夏6月15日在未名湖畔临湖轩举行婚礼。1934年7月两人与郑振铎、雷洁琼等应邀参加平绥沿线旅行团,历时六周观光考察后,冰心著有<<平绥沿线旅行记>>(书名又曾改为<<冰心游记>>再版),文藻撰写<<蒙古包>>,不久先后出版。1936年夏,文藻曾代表燕大出席美国哈佛大学300周年校庆大会,其后游学欧美进行学术交流与考察,冰心随同游览观光历时约一年,度过了婚后这段最舒心愉悦的美好时光。然而忠贞美满的婚姻并非总是阳光明媚、百花盛开的春天,往往还须经受风霜雨雪晴天霹雳的严峻考验。1958年4月我国最优秀的社会学家与民族学家之一吴文藻,像许多富有独立思考精神的杰出学者作家与文化人一样,被错划为右派,直至1979年方予以改正。在这段漫长阴霾的岁月里,文藻不但被撤销行政职务、剥夺其教书权,而且大部分学术成果没能公开发表。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时,又受到抄家等迫害.后因周恩来总理的保护,冰心一家的困境才有所改善.可以想像负有盛名的作家冰心曾承受着多么巨大的精神压力与内心痛苦,陪伴文藻相濡以沫,共度难关,年复一年艰难跋涉过来的。改革开放后,文藻精神振奋,在悉心指导研究生的同时,重新规划科研工作,却不幸于1985年9月24日病逝。冰心遵照其生前所立遗嘱:不向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火葬后骨灰投海,并将他多年收臧珍存的图书资料捐赠给中央民族学院,又将他节俭积攒的3万元存款一并捐献,作为研究生的奖学基金。他的主要论著有:<<现代法国社会学>>、<<德国系统社会学派>>、<<英国功能学派人类学今昔>>等。在积极倡导社会学的中国化与“社区研究”及人才培养等方面做出过重要贡献.
曾被文艺界誉为“文坛祖母”的冰心,其漫长的一生绚丽多彩,创作业绩灿烂辉煌。她不仅是蜚声中外的诗人和作家,许多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日等众多外文出版;同时她还是一位卓有成就的翻译家和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她翻译的黎巴嫩诗人纪伯伦的<<先知>>、<<沙与沫>>;印度诗圣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泰戈尔的<<吉檀迦利>>、<<园丁集>>;以及<<印度童话集>>;尼伯尔国王马亨德拉的“诗抄”等,均曾传诵一时,其中不少名篇已成为脍炙人口的经典。她又曾不辞辛劳十数次出访日、印、英、法、意、埃及等国,为促进国际文化交流,增强世界各国人民的友谊和反霸反殖,保卫和平作出自己的贡献。冰心还多次向希望工程及受灾地区捐款奉献爱心,积极关注和热心于公益事业,故深受广大群众与读者的尊敬与爱戴。
冰心晚年曾撰写过一篇内涵丰富、思想深刻、见解精辟、蕴含哲理的文章:<<论婚姻与家庭>>。这篇发表于<<婚姻与家庭>>1986年第5期,犹如散文诗一般精致流畅凝炼的美妙文章,是她经历半个多世纪幸福美满婚姻与八十多载风雨人生后,有着切身体验与深刻感悟的精心之作。她说:“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一个家庭对社会对国家要负起一个健康的细胞的责任”。夫妇俩人应该“在荆棘遍地的路上,互慰互勉,相濡以沫。”又说:“人生的道路上,不但有‘家难’而且有‘国忧’ ,也还有世界大战以及星球大战。但是由健康美满的恋爱和婚姻组成的千千万万的家庭,就能勇敢无畏地面对这一切!”这是因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是中国人民几千年的智慧的结晶。”注(17)
十分明显,冰心与海伦——中美这两位杰出女作家对婚姻与家庭的观点是具有某些共同之处的,真可谓“心有灵犀一点通” 。也正是基于这一睿智独特的观点,冰心对挚友海伦与斯诺的婚姻与事业之关系,做出了与众不同的极其精准和异常崇高的评价:“她和埃德加?斯诺才均力敌,两个人都太强了。所以,他们在一起相亲相爱地生活了将近20年,又友好地分了手。以后,他们仍然相互尊重、相互关心。埃德加?斯诺的事业,也就是海伦.F?斯诺的事业。两个斯诺,在事业上是不可分的。”注(18)
(注释)
(1)梁士纯:<<关于埃德加.斯诺的回忆>>;见裘克安编集:<<斯诺在中国>>,三联书店1982年3月第1版.
(2)<<海伦.斯诺的一首长诗>>,见卓如编:<<冰心全集>>第8卷.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12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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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转引自张锲:<<寻找星球的结合点>>;见安危主编<<伟大的女性---纪念海伦.福斯特.斯诺>>.陕西旅游出版社1997年10月第1版.
(4)同注(2).
(5)引文均见海伦.斯诺著<<中国新女性>>中<<作家冰心>>一节文字.
(6)<<忆北京>>.载<<北京日报>>1988年5月23日.
(7)同注(2).
(8)(9). 同注(3),见<<伟大的女性>.
(10)王炳根<<寻不见的斯诺夫人>>.载<<中华读书报>>2001年12月5日.
(11)见<<活的中国>>.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4月第1版.
(12)转引自安危译:<<鲁迅同斯诺谈话整理稿>>.载<<新文学史料>>1987年第3期.第8页.
(13)转引自<<冰心全集>>第8卷,同注(2).
(14)引自<<中国新女性>>一书的<<序言>>.
(15)引自<<伟大的女性>>第216页和第114页.
(16)转引自张锲:<<寻找星球的结合点>>.见<<伟大的女性>>第238页.
(17)<<冰心全集>>第8卷.第5-6页.
(18)转引自张锲:<<寻找星球的结合点>>.见<<伟大的女性>>第236页.
2011年11月
张小鼎 江苏扬州人,1937年生,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现为中国国际
友人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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